AI是AI,我是我,可AI音乐是谁?
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能),正在像元宇宙和NFT一样,溢出小众极客们的领域,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它存在已久,但曾经离普通人的生活很远。一直到今年GhatGPT发布,它类似人脑的超级学习能力才真正使大众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临。
在21世纪一个又一个落空的科技革命中,AI是最具有颠覆现有世界运作方式的一个。文字、图像和声音已经各有廉价好用的AI软件。根据它的进化速度,以及企业们以军备竞赛般的狂热对它的投入,在不久的将来,很多工作岗位将会消失。
鉴于机器人技术的明显落后,体力工作者暂时还不用担心被取代。普通白领和初级程序员开始惶恐。音乐家们的心里也开始打鼓。今年四月,AI Drake翻唱说唱歌手Ice Spice的《Mulch》走红之后,德雷克在Instagram上取关了后者(尽管后来又重新关注了)。他在社交媒体上写道: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中国的社交网络上获得百万点击量的AI孙燕姿,已经在红极之后热度渐消。
德雷克 资料图
手握大量歌曲版权的唱片公司,将这股风潮视为洪水。今年四月,环球音乐集团要求各大平台下架所有涉及版权问题的AI作品。
也有创作者对AI持开放的态度。他们认为,音乐人迟早要和AI形成良好的合作关系。已经有制作人训练AI产出音乐,然后由自己把这些音乐制作成专辑。也有歌手表示欢迎AI学习自己的声音和演唱方式,所得收益可以5/5平分。
今年五月,AI教父、图灵奖得主杰弗里·辛顿(Geoffrey Hinton)以副总裁的身份从谷歌离职。他的决定,是为了能够自由地谈论人工智能的风险。他对自己毕生的工作感到后悔,因为恐怕自己和同行们的研究成果,会让普通人无法再知道什么是真实的;担心AI会颠覆就业岗位,使很多人失业;更害怕AI会对整个人类的存在构成威胁。
鉴于人类总是无法控制使用新发明的欲望,以及企业必须紧跟技术进步,资本必须不断扩张的天性,一种新技术一旦进入快速进步期,将很难有回头路。在音乐行业,AI歌手只是小打小闹的第一步。不管未来会怎样,小到让AI替歌手营业增收,大到教AI创作出不朽的音乐,重要的是为人类保留选择的权利,并用法律保障这种权利。在这些方面,庞大而迟缓的机器,才刚刚开始启动。
1、忽如一夜AI来
去年发布的ChatGPT是一枚炸弹。更准确地说,是一系列不断进化的炸弹。一个炸出另一个,各种AI软件在各个领域开花。
声音AI软件这样运作:投喂给AI声音素材,训练它习得一套语音系统。比如,把孙燕姿的声音素材喂给AI,让它学习歌手的声音、咬字、气息等特质,它将慢慢学会歌手的声音和表演风格。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AI歌手翻唱训练者想让它翻唱的歌曲,网络狂欢自此开启。
4月时,JP Morgan还在一份报告中称:AI音乐的质量不好,人们不会想听这些音乐。
然而现实很快提出不同的看法。AI孙燕姿翻唱周杰伦,AI王心凌翻唱伍佰,哈利·斯泰尔斯(Harry Styles)翻唱迪士尼电影《莉琪的异想世界》(2003)里的歌……姑且不论质量,开源的声音类AI软件普及后,国内外的AI歌手翻唱都引发短时热潮。
还有一些更复杂的玩法:独立摇滚乐队Breezer发布了一张叫《AISIS》的专辑,里面的八首歌全部是乐队2021年社交隔离时的原创作品。然而,他们用AI技术把主唱的声音,替换成了Oasis的主唱利亚姆·加拉格尔(Liam Gallagher)。
AI生成的陈珊妮新单曲封面
创作歌手陈珊妮今年的新歌《教我如何做你的爱人》,演唱者是她本人训练的AI模型,单曲封面亦由AI生成。她承认,目前自己仍然是人工智能的支配者,未来则不好说。就音乐本身来说,从计算机音乐到AI音乐,所有的美感都在渐渐趋近均值,特异的音乐人作品会减少。
一个名叫Ghostwriter997的创作者,发布了原创歌曲《Heart on my Sleeve》,实现病毒式传播。幽灵写手并未明讲这首AI歌曲的风格来源,但是很明显,它的创作风格和声音来自Drake和The Weeknd。比较中肯的评价是,这首歌写得比最差状态的Drake要好一些,但比不上巅峰时的他。
《Heart on my Sleeve》
2、塑料翻唱,那么容易就接受了吗?
种种尝试,粉丝很快乐,路人也觉得新鲜好玩。人们乐于听到喜欢的歌手推出新作,也喜欢看他们和别的歌手合作,制造话题。在流行音乐的领域,歌手和音乐密不可分。二者合二为一,形成引力核心。JP Morgan对粉丝的心态还不够了解,才因此断定:粉丝爱的是艺术家本人,并不仅仅是因他们的歌。
恰恰不是这样,粉丝倾慕的未必是艺术家本人,却一定珍视和艺术家的情感联系,以及置身同样热爱这名艺术家的团体之中的感受。流行明星是欲望的投射,粉丝与理想化的幻相产生共鸣。很多情况下,他们并不在意一首歌是由真的Drake,或是AI Drake所唱。每个粉丝的心里,住着一个自己创造的Drake。
AI为艺术家创造新的作品、活动和话题,激起粉丝的情感。围绕这个事件,使他们再次体会到作为粉丝的快乐。
粉丝对偶像,也不是纯然的倾慕。热情中,通常还包括希望自己的偶像在竞争中赢过对手的好胜心。当一个歌手出现AI版本,很容易引发竞争与模仿。
认为自己付出了真心和白银的粉丝,会因为很多原因对偶像不满——曝光太少,戏弄粉丝,调侃大众,新作不理想,演唱会不如人所意,等等。艺术家作为拥有独立人格的人,还是人群里特别具有创新和叛逆精神的人,自然不甘心时时处处按他人的意愿行事,哪怕是支持自己的粉丝。这种对抗与妥协在艺术家和粉丝/大众之间永远存在。AI歌手,或许能弥补这些不足,遂了粉丝的心愿。
甚至在艺术家身后,AI还能复活他们。在充分习得他们的表演和创作之后,AI不仅能使艺术家永生,还能继续发挥他们的创造力,实现永续的生命。
AI将改变我们对生命的看法。动画《万神殿》中演示的人脑上载技术,使死去的人成为神。这是一个黑洞,既迷人,又恐惧。
3、步子太大,法律还没跟上
和人脑一样,人工智能学习的基础是素材。对现有的AI音乐来说,素材不可避免地来自真人歌手的表演和词曲作者的创作。歌手的声音和影像素材、创作者的词曲如何保护,是现在就需要面对的问题。
从法律的角度,未经本人同意生成的AI歌手,首先侵犯了真人歌手的表演者权和姓名权。一首模仿特定词曲创作者风格写出来的新歌,也会侵害词曲创作者的著作人权。此外,虽然歌手的音色、唱腔未受国内著作权法的保护,但在商标法的规定中,声音可以作为商标来保护。
对音乐家来说,被制造AI分身,还会造成很多难以估算的伤害。比如,如果一位真人歌手的AI分身演唱了违法的内容,或做出违反公序良俗的表演,歌手本人的名誉权亦会受到侵犯。即使表演人畜无害,也会稀释 Ta的市场资源,或影响艺术家未来的发展。
违背艺术家本人意志生成的AI,会让艺术家失去对自己形象、行为和作品的掌控,破坏其精心营造的艺术人格,物以稀为贵的紧俏感,以及制造明星最重要的利器——神秘感。
这样看来,德雷克把AI形容成(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并非危言耸听。
歌手Holly自己训练生成的AI歌手Holly+
Drake和The Weeknd所属的唱片公司——环球音乐集团率先反击,发表声明称:使用我们旗下的艺术家对AI生成内容进行训练,这既违反了我们的协议,也违反了版权法。
美国的《版权法》用四要素分析法来明晰原有内容是否构成合理使用:(1)使用行为的性质和目的;(2)被使用版权作品的性质;(3)使用部分相对于整个版权作品的数量和实质性;(4)使用对版权作品潜在市场或价值的影响。
基于《版权法》的四要素分析法,AIGC(AI生成内容)难以被纳入合理使用的范畴。环球音乐集团措辞严厉地要求平台做出选择,是站在艺术家、歌迷和人类创造力的一边,还是站在深度伪造、骗子和剥夺艺术家应得补偿的一边。
很快,流媒体平台Spotify、Apple Music下架了《Heart on My Sleeve》。YouTube、Amazon Music、SoundCloud、Tidal、Deezer和TikTok亦跟进,做出同样的决定。
《Heart on my Sleeve》的案例比较特别,和AI孙燕姿翻唱周杰伦这种简单的侵权行为还不一样。通过教AI学习真人歌手的风格和声音,灵魂写手创作出一首既不是Drake,也非The Weeknd的原创歌曲。目前,不管是中国还是美国的法律都存在漏洞,难以界定其为侵权。
我国《著作权法》对于著作权的定义是:著作权是著作权法赋予民事主体对作品及相关客体所享有的权利。其中,民事主体指公民、法人或非法人组织。美国版权局的实操手册中也提到,在版权局注册作品的原创作品,前提是作品是由人创作的,版权法仅只保护以思想的创造力为基础的智力成果,否则版权局将拒绝登记。通过AI学习某一个人或一些人的作品而创造出的新作品,目前还不在这些版权法的保护范围内。
但在道德伦理方面,这首歌毫无疑问地侵权了。著作权法的本质,是保护人类创作者的权益。因为人类创作的方式并非像AI一样稳定而高产。灵感是极其稀缺而不稳定的资源。从公平的角度讲,如果AI可以海量、深度地学习人类艺术家的作品,在此基础上源源不断地产出虽然平庸一点,但还过得去,也卖得动的作品,如何在AI和付出创作心血的人类艺术家之间做到公平呢?
法律存在的初衷,就是保障公平,不管是人与人之间,还是人与人工智能之间。身为人类,至少现在我们希望人脑仍然是人工智能的支配者。人类珍贵的创造力,不应该因为AI毫无节制的应用而受到损害(虽然短视频带来的损害也不少),导致所有创造性活动的平庸化和均质化。
在国内,平台仍然在打擦边球,毕竟流量就是生意。B站上,AI孙燕姿的视频们依然满挂。平台只不过在视频下添加了免责声明,注明歌曲系AI生成,如有侵权告知删除。
抖音更自律一些。5月9日,平台发布了一则针对人工智能生成内容的倡议,禁止利用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创作、发布侵权内容,包括但不限于肖像权、知识产权等,一经发现将严格处罚;此外还要求发布者对人工智能生成内容进行显著标识,加上统一的官方水印。
AI孙燕姿
4、大半世纪前,计算机就能作曲了
大半个世纪前第一次听见人工智能创造的音乐的观众,和今天的我们一样惊奇,只是恐惧和担忧更多一些。
1956年8月9日晚,几百名观众来到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参加一场由真人演奏者和电脑联手献演的音乐会。作曲者Illiac I(Illinois Automatic Computer)创作了《Illiac Suite: String Quartet No 4》,背后的人类之脑是该大学的化学博士莱雅伦·席勒(Lejaren Hiller Jr.)。席勒一夜成名,登上《时代》和《新闻周刊》。1994年他去世时,《纽约时报》在他的讣闻中,把这部乐曲称作人类历史上第一部由电脑创作的音乐。
席勒博士在使用计算机工作时,发现将程序中的控制变量转换成音符后可用来作曲,且曲子符合作曲法则。
1951年,英国科学家艾伦·图灵(Alan Turing)已经用机器记录下计算机生成的音乐。1950年代早期,约翰·凯奇(John Cage)通过随机作曲的方式,为AI作曲奠定基础。同时期的希腊作曲家伊阿尼斯·泽纳基斯(Iannis Xenakis)设计了一个程序,可以把电脑生成的数学公式转换成乐曲。
席勒在他们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他为计算机设计的算法,使计算机像人类创作者一样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但席勒并未失去对作品的掌控。每一个算法,都代表了他对作品样貌的大致想象。
拥有专业音乐背景的化学家席勒,和Illiac I几乎同时来到伊利诺伊大学。这台庞然大物的计算机占据了整个房间。用它创作音乐的过程非常繁琐,需要先在纸带上输入代码,等待数据反馈,再手动翻译成乐谱。
1958年秋天,席勒从化学学院全职转到音乐学院。同部门的音乐家们对他毁誉参半。用计算机作曲的方式触碰到很多人的底线,席勒被他们深深地讨厌。另有一些人,从他的身上提前感知到未来。
Illiac I计算机
在新冠疫情爆发前,全球曾有过一次AI音乐的热潮。当时,三大唱片公司跃跃欲试,开始布局AI音乐领域,并未像今天一样视其为撕咬自己利益的凶兽。
2018年1月,47岁的法国作曲家伯努瓦·卡雷(Benoit Carre)和索尼的作曲AI Flow Machines合作发布专辑《Hello World》,里面包含15首AI参与创作的歌曲。
2019年3月,华纳音乐和环境音乐APP Endel签订分销协议,由后者收集用户的位置信息,结合当地的天气,随机产生白噪音。这些音乐均由代码生成,上架到流媒体平台后的收益,按约定与华纳音乐分成。
5、人类,要怎么办?
个体无论作何感想,AI生成音乐的时代已经来临。
在AI的帮助下,从一个念头,到一个作品的诞生之间,曾经有过的千沟万壑缩短为轻轻一跃就能抵达的距离。
在这之前,音乐行业已经经历过一次高山的瞬间移于无形。流媒体平台成为主流之后,曾经手握能否让一个人成为艺术家重权的唱片公司被架空。一夜之间,人人都能跳过这些造梦机构,发表自己的歌曲。
诞生之日起,艺术家、唱片公司/版权所有者和新技术之间,始终存在此强彼弱,互相牵制的张力。三方之间,也总是缺少共同语言。
对音乐行业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类来说,别无他法,最好就是向前看。在被AI淘汰之前,先学着如何利用它,创造出仍然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音乐。
AI软件的发开发者也不应该视人类艺术家为敌人。他们应该设计出更好的人机互动体验,使AI更好地融入艺术家的创作中,成为趁手的工具,帮助他们深度发掘大脑。
在未来,AI将会高效低成本地生产出还不错,但不够特别的音乐。音乐工业将见证这种变革。链条上的很多工种将被AI代替。因为拥有AI这种超级工具,创作人将向导演转型,有能力负责从视觉、影像、音乐到宣传的全部流程。希望到时仍是人类驾驭AI,但总会有人开辟另一条赛道,让AI自己跑出广泛商用的音乐产品。
届时,与众不同,富有作为人类魅力的艺术家才能脱颖而出,平庸之辈将更难生存。
不仅是艺术家,每个人都要问问自己:AI是AI,我是谁?
我和AI的不同,是尽管它的学习能力远超过我,而且总有一天,会写出全新的声音,表达前所未有的思想;但文字、音乐、影像的本质,是我和世界,和自己的沟通方式,是对真实人生经历和情感的转换。AI没有身体,没有生活的经验,目前为止,它还只能依赖人类的经验完善自己。
直到有一天,它什么都有了,作为人类的我的独特性被磨灭。到那一天,不如大家一起变成AI吧,或者一起毁灭。
后记
3月16日,美国唱片业协会(RIAA)联合美国独立音乐协会、美国音乐家联合会、美国出版商协会、国际唱片业协会、录音学院等30余个社会团体组建了一个艺术家联盟,共同发起人类艺术运动(Human Artistry Campaign),以保证AI不会取代或侵蚀人类文化和艺术,并提出人工智能应用的七项原则。
今年4月,中国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发布《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稿)》,未来需对不同主体进行更加明晰的责任认定。各个主体的分类责任要更清晰化,除了提供工具大模型基础服务提供商,使用大模型生成相关内容的生产者,把它发布在相关平台上的发布者等都要进行责任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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