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民：人工智能的发展与全球化的未来

人工智能蓬勃发展和美国科技战、全球化和逆全球化，这两个方面四个维度相互影响，形成了今天错综复杂的全球宏观经济局势。

口述｜朱民

人工智能正蓬勃发展，经济却遭遇了逆全球化。现在的全球宏观经济环境处在两条线的交织中，一条线是人工智能发展非常迅猛，从1.0进入2.0时代，人工智能从服务业进入物理世界和优化管理的世界。这是一个脱虚向实过程。

另一条线是美国挑起的对中国的科技战，特别是其《芯片与科学法案》，事实上是逆全球化，美国从贸易战走向供应链战，最后走到科技战。人工智能蓬勃发展和美国科技战、全球化和逆全球化，这两个方面四个维度相互影响，形成了今天错综复杂的全球宏观经济局势。

在这种情形下，人工智能如何发展，全球化如何发展，中国如何定位，是一个很大的课题。

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副理事长、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 原副总裁 朱民

01

从AI 1.0到AI 2.0

我们正在离开信息时代进入智能时代。信息时代是指信息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几乎没有成本地获取，数据是程序应用产生的结果，它的应用优先是人主导。而智能化的系统是数据优先而不是程序优先，也不是人优先，这是一个重大的区别。从信息时代走向智能时代的时候，人类的认知正在发生根本的变化。

人类认知是从观察开始的，牛顿看到苹果从树上掉下来发现了万有引力，这是从观察走向科学，然后科学走向技术，从技术走向产品。但是在人工智能时代，是数据直接产生知识，再由知识到产品，产品到数据，形成一个不断迭代的闭环循环。

人工智能赋能科技是人工智能带来的一个根本变化。一个典型的里程碑式的转折点就是出现了大模型，它的用途越来越广，越来越具有通用性。2018年OpenAI提出了预训练模型的GPT。2020年GPT-3的参数量达到了1750亿，2021年谷歌的Switch Transform参数已经1.6万亿了，阿里发布的M6多模态的模型参数则达到了10万亿。

大模型在技术上实现了一系列的突破，并为科技赋能。比如与生物学相结合，分析蛋白的模型不断出现，大家设想一下，如果我们能知道所有蛋白的3D结构，对生物界、医药界、以及应对病毒，那将是一个里程碑式的革命。谷歌DeepMind的AlphaFold 2在生物学领域取得了重要突破，其用生成模型的方式预测蛋白结构。科学家们从植物、细菌、动物来测量已知2亿个蛋白的3D结构。目前在蛋白数据银行已经存有19万个已经被测定的3D蛋白结构，这大概是我们已知蛋白的1%，意味着人类已经能够把1%的蛋白数字化。2022年7月，AlphaFold蛋白质结构数据库(AlphaFold DB)已经发布了100万个被测量的蛋白结构，这就是5%的蛋白结构。

人工智能还进入了材料科学领域。例如，高熵合金相比传统合金具有很多独特性质，例如它有很好的耐高温性能，这类耐高温、耐氧化材料，在航空航天、核反应堆、化工设备等领域具有广泛而重要的用处。但是高熵合金容易氧化。为了降低寻找耐氧化高熵合金的时间成本，研究人员开发了一个人工智能框架用于测算高熵合金性质，这个框架结合了计算热力学、量子力学和机器学习，能够定量测算任意化学成分高熵合金的氧化情况，整个计算和筛选的时间从过去几年缩短到几分钟，这对新材料开发、寻找新材料非常重要。

人工智能取得了巨大的发展，我从经济学家的视角总结出以下几点：一是人工智能从编程/软件为中心的AI 1.0进入数据为中心的AI 2.0。二是大规模出现推动人工智能通用性和泛化的科技和商业实践。三是人工智能突破维度诅咒，AI 2.0赋能科研。四是人工智能从虚向实，从信息服务走向探索和制造物理世界，走向控制、管理和优化物理世界的运行。五是人工智能趋于成为工程科学，成为了科学研究、科技创新和经济活动的工具和基础设施。六是人工智能开始独立探讨人类未知的世界，也将颠覆整个世界。七是人工智能成为未来全球科研、创新和经济发展的竞争前沿。

02

中美人工智能的发展差异

中国人工智能发展现状是怎样的？香港大学许成刚教授和复旦大学杨燕青教授团队发布的《中国人工智能指数报告2022》显示，2010年~2021年间，中国人工智能的论文总量已经超过美国，如果把过去11年在中国国内发表的论文也加上，那么中国发表的人工智能论文数量是美国的4.5倍。但是美国参加会议的论文数量远远超过中国，这是因为人工智能发展快，很多一流的人工智能论文是在会议上发表的。重大的突破往往来自少量最优秀的研究成果，2000年～2018年，美国发表了47篇被引用极高的期刊论文，而中国只有5篇。这也表明高质量论文方面美国还是领先的。

从论文涉及的领域来看，中国的论文更多集中在监测有关的领域，如自动化、目标辨识追踪、场景理解、行动和语言识别等。这些领域称之为AI 1.0的领域。而美国论文研究比较多的是文字、语音、人机对话，可以说美国论文比较集中的AI 2.0的领域。

从专利的角度来看，中国人工智能的专利数量在2018年超过了美国，2021年中国的专利公开数量是12.12万件，高于美国的7.32万件。2000年～2021年，中国人工智能公开专利总数是48.4万件，在全球占比25%，但在过去11年总量上低于美国的70.2万件，两组数据对比下来，意味着中美两国的差距在逐渐缩小。

另外，在反映人工智能整体应用水平的开源框架方面，中国开源框架的整体水平落后于美国。2016年～2021年，美国开源框架的星标数是中国的9倍以上。这表明中国的开源框架还是一个弱项。然而，全球15个开源框架的主要贡献者，有60%来自中国，只有21%来自美国。这意味着中国很多的工程师和开发者是美国和全球开源框架的重要贡献者，这个现象说明我们有世界一流的科学家和工程师，有非常丰富的人才资源，但缺少大的框架搭建能力。

过去20年，中国人工智能发展很快，和美国的差距在缩小，我们有总量、有规模和速度，但是在质量上还有差距。整体来看，中国和美国已经成为世界领先的人工智能大国。

03

逆全球化的贸易战、产业战、科技战

正当全球人工智能技术突飞猛进之际，世界发展陷入逆全球化的漩涡。

全球化包括跨境贸易、投资、数据、知识、技术、人力等多种要素。过去150年来，现代全球化演进过程大致经历了五个阶段，目前正经历二战以来的第一次倒退。代表全球化的商品服务国际贸易占比、FDI流动等在2007年、2008年以后出现了停滞和下降，被快速增加的全球数据和知识流动替代。世界经济整合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从峰值持续下降，表现为慢全球化。

然而，伴随美国挑起的贸易战失败，美国开始转向供应链脱钩，希望通过限制对中国企业进口和出口，控制产业链，提出所谓友岸外包。

因为供应链脱钩效果不明显，美国转是挑起科技脱钩，这就是现在的中美科技战。

事实上，美国挑起的科技战最早隐藏在贸易战之中，2017年美国的301征税清单就涉及很多人工智能相关行业，包括机器人、半导体、辅助测量仪器仪表、自动化生产设备等。为了保持和扩大美国在半导体领域的优势，2022年美国推出了《芯片与科学法案》，一方面，向美国的研发和半导体等关键技术领域拨款约2500亿美元，应对与中国的科技竞争。同时，投入530亿美元在2030年前创建至少两个前沿半导体制造产业集群，支持本土半导体产业的研发、就业和生产，并且美国本土半导体产业资本支出还有25%的投资税收抵免；另一方面为了遏制中国，美国要求这些得到支持的企业10年内不得扩张和升级他们在中国的半导体生产。

2022年 10月7日，拜登政府宣布了一项新的对我国人工智能和半导体技术出口管制政策，这项新政策专注于保持对全球半导体技术供应链中瓶颈技术的控制，包括AI芯片设计、电子设计自动化软件、半导体制造设备和设备组件，这是科技战的升级，也是人类市场经济出现以来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对整个市场规则的破坏。这项政策有四个相互关联的要素：一是通过切断高端人工智能芯片的渠道来扼杀中国人工智能产业；二是禁止中国获得美国制造的芯片设计软件，从而阻止中国在国内设计AI芯片；三是通过封锁美国制造的半导体制造设备来阻止中国制造先进芯片；四是通过封锁美国制造的零部件，阻止中国在国内生产半导体制造设备。美国政府的干预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不仅是为了控制瓶颈技术，还是为了扼杀中国科技产业的大部分领域。

上述政策背后隐含的背景就是美国已经看到中国在人工智能方面的发展速度几乎已经和美国并驾齐驱，为了阻止中国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美国就釜底抽薪地把作为硬件的芯片抽掉，这对中国人工智能的发展造成了很大影响，也意味着我们面临很大的调整。

04

我国竞争人工智能的制高点

在这种情况下，我国如何竞争人工智能的制高点？我认为，我们的战略是要走中国特色人工智能发展之路，推动全球化浪潮的进一步发展。同时我们需要进行战略调整，根据自己的特色，发展长项，补上自己的短项，同时也要把发展中国科技和人工智能看成是我们推动全球化新浪潮的一个重大历史责任和机遇。

据此，中国人工智能发展新战略包括八个方面：

一是在人工智能/科技脱钩的背景下，我国的人工智能发展和科技战略需要做出相应的调整。二是致力于从快速发展的科技中调整我国的比较优势。三是建设国家科技创新体系、强化自主创新的国际化理念、注重适用技术的引进和知识产权保护。四是发挥数据优势，加快数据资产化，发挥数据资源潜在优势和算法优势，弥补算力和建模上的弱势。五是加大人工智能在大模型的开发，推进和产业结合，推进和物联网的结合。六是聚焦在教育、基础设施和科技能力的建设。七是通过高水平开放，高水平国际合作，构建人工智能开放平台，构建人工智能国际学术交流平台，利用全球科技资源的有利条件，提升我国产业技术水平和创新能力。八是全球合作，共同推进全球人工智能发展，推进新全球化浪潮。

具体而言，中国要走出一条有自己特色的AI发展之路，我认为首先需要发挥制度优势，进行顶层设计，全面制定国家的人工智能发展战略，考虑到人工智能领域的竞争已经越来越成为战略性竞争，我们还要加强人工智能开源体系建设，尤其是从追求数量转向追求质量。

其次，从国家战略角度支持人工智能赋能科学研究，推动人工智能和其他学科的交叉研究。人工智能对社会发展最大的推动力在于对科学研究的赋能，这是人工智能作为一项通用技术的特征。加强人工智能赋能科学研究能力的建设，特别是推进人工智能和材料科学、生命科学、生化科学以及数学科学等方面的结合，来推进科学研究。国家支持人工智能和多学科的交叉研究，推动基础学科更多使用人工智能作为研究工具，把人工智能作为基础设施。

与此同时，我们最重要的优势是市场和规模，所以要推动以市场为基础的商业化人工智能发展，推动人工智能发展和科技创新发展相结合，推进人工智能和产业发展；支持去中心化的学术和商业研究，建立覆盖高等院校、科研机构、企业等联合创新合作机制，增强技术成果转化能力；支持去中心化的学术和商业研究，构建商业化运作的平台网络，协调开放式人工智能大模型的资源配置，支持创业生态。

中国发展人工智能的一个重大的优势和资源，就是数据。中国是数据大国，IDC预计到2025年，中国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数据产生国。

到2025年的三年时间里，中国将成为世界上拥有数据资源最多的国家，而人工智能正在走向以数据为中心，可以说数据就是资源，尤其是我们的物联网已经走在世界前面，拥有很多结构性数据，这也构成了我们一个很重要的优势。

综上所述，我观察到人工智能的最新发展和全球化现状是两个维度。

一方面，人工智能正在发生重大的革命性变化，从虚入实。数据、算力和算法的加速发展推动了人工智能的突破性发展，世界正在离开信息时代进入智能时代，物理世界、经济和社会生产都在被数字化和智能化。而人工智能的发展将重塑未来世界科技、经济、金融和地缘政治格局，这也是未来全球科技竞争、商业竞争和地缘政治竞争的前沿。

另一方面，全球化已经在放缓，地缘政治恶化，使得逆全球化必然从贸易战和产业链脱钩战，再到科技脱钩战，而人工智能脱钩是下一个逆全球化的拐点。中国已经是世界人工智能大国，美国挑起的科技战对中国人工智能技术将会产生很大的冲击，因此我们需要发挥制度优势，进行顶层设计，战略性增强补短，加快发展自主人工智能技术。

值得注意的是，数据资产化是下一个颠覆世界和推动时代发展的里程碑。中国是世界数据大国，通过推动数据资产化来应对人工智能脱钩对中国科技创新、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意义重大。同时我们要推进人工智能赋能科学研究，将人工智能和数学科学、材料科学、生命科学以及产业相结合，同时推动改革开放，构建我国开放式的人工智能国际合作平台，助力世界人工智能共同发展。我们必须认识到，竞争、合作、发展人工智能2.0，可以推动我国实现新全球化的浪潮。

在当下全球震荡和巨变的节点上，在我国人工智能发展突飞猛进之时，又遇到了科技脱钩这样的外部环境，尽管各种因素错综复杂，但在已有的基础上，我们有信心和有能力继续走在世界的前沿，并以此来推动全球化的发展。

作者系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副理事长、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原副总裁。本文根据朱民在清华五道口在线大讲堂AI 2.0和全球化的未来——中美竞争和战略讲座整理。

《商学院》杂志2023年4月刊